《Interstellar》 ─ 誰創造了星際穿越?(上)
諾蘭引用了托馬斯,野心真不小。托馬斯這首詩中,呈現了作為講述者的自己、作為敘述對象的現實中病重之父,以及作為雙關的“(天)父”三者呼應的關系,主要通過隱主語的祈使句實現。而諾蘭在這部電影中,則呈現了作為主角的庫珀、作為庫珀父親角色的Donald,以及作為庫珀異化的兒子——機器人“TARS”——三者呼應的關系,主要通過首尾照應的喝酒聊天講故事這一傳統敘事結構實現。在這一點上,諾蘭顯然比托馬斯低了整整一個維度,因為前者所表現的人類之外,是作為“造物”的機器人,取道下行;後者則直接觸及作為人類“造物主”的天父,直登天路。
這個機器人TARS,就充當著庫珀的“道”:庫伯通過它,才能與“他們”對話,類似《雪國列車》中的電話機。這種“道成機器身”的設定,實在並不新鮮,在《2001太空漫遊》等大量科幻作品中都有觸及。諾蘭本人在《記憶碎片》中早已嘗試過以極端方式表現“道成肉身”——比《哈紮爾辭典》的文本嘗試更甚——將“道”(Word/Λόγος)直接以紋身刺刻成人的血肉並以音畫展現。至此,諾蘭轉而選擇一條向科技異化的主流陽關道;“道成機器身”這種表達方式,就本片而言,十分有助於後工業時代的觀眾共感代入,產生雙關意義上“機械”地共鳴。當庫珀問TARS “他們是誰”的時候,這部電影雖即將高潮,卻靜如死水。因為諾蘭放棄了讓庫珀直面“他們”質問“你們是誰”的暴力戲劇張力。諾蘭直接扔給觀眾一個間接答案,雖然勉強加入了“他們就是我們”這樣一個貌似衝突的自指反轉,還讓觀眾有些思考餘地,不至於像看CCTV-1那樣被徹底引導著解讀信息的思路。但不得不指出,一部電影的高潮敘事竟需要仰賴傳統語言表述,大概是電影語言的退化和悲哀——觀眾如果需要體驗那種進化的前衛,大可以看Chris Marker的《La Jetée》,甚或Derek Jarman的《Blue》。
諾蘭所辛苦保留的敘事懸念,就如同Matthew McConaughey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一段邏輯荒唐的陳述所言:“這部電影挑戰人類,但同時也有信仰在其中。它說的是:‘對,那外面就是有什麽東西在。叫它外星人也好,叫它上帝也好,叫它原動力,隨便(whatever)。’”——影片最後關頭,假如改結局說是外星人,那答案也就讚美外星人了;解釋成拉面神,也就榮耀拉面神了,沒本質區別。那麽這就不能叫“信仰”,不承載“永遠”(forever),只能叫“隨便”(whatever)。這就好比,如果將《新世紀福音戰士》中所有借用自明確基督教的符號全部改換名稱,也並不會影響其整體敘事,畢竟它不是基督教意義下的“福音”;在這個層面,完全可以將《Interstellar》的人文科技萬能論,理解為諾蘭版本的“人類補完計劃”。相比之下,盧 貝松在同期荷李活科幻大片《Lucy》中異化,或曰“補完”,成就一個擁有百分之百宇宙全息的USB,然後便不知道如何繼續了,只能無力地訴諸開放式結局。
諾蘭在這一點上倒是狂野得多,直接利用那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展現一個可以解讀為“救贖人類”的過程,並為之“機”選一個邏輯不甚自洽的答案,轉述給觀眾。不過這裏倒還真有一絲很微妙的幽默,不知是否諾蘭刻意為之:諾蘭給出的這個答案,其實就是“god from the machine” ,而庫珀接近機械降神所通過的“道”,是一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最後還繼眾人之後成為庫珀的“副駕”,及其親生兒子結局不了了之後在門廊前“傳承故事”的交流對象‧‧‧筆者總感覺片中庫珀這個人很無奈,甚至似乎要穿越銀河與銀幕質疑諾蘭:你到底要把我怎麽樣才滿意?!——庫珀顯然是諾蘭作為創作者的自我意識投射。從某種意義上講,諾蘭對自己的批判相當全面與深刻,甚至有意用大量幼稚且全無必要的蒙太奇去表現墨菲和布蘭德兩位女士之間身份必然的重疊與變異;因此,反過來說,其比較成熟的批判在某些維度就極有可能是無意而成。
在揭曉答案的一瞬間,諾蘭的科普敘事徹底由人文主義的無力滑向其從業以來長期展現的虛無主義,急轉直下跌入無盡深淵——可氣氛卻已在Hans Zimmer以倫敦聖殿教堂管風琴為主音的鑼鼓喧天之下烘托到頂點,又不可能再往上行——就只好變成一場喧鬧的悲喜劇。皆大歡喜,喜中有悲,“白頭人送黑頭人”,悲喜交加,大喜大悲,不悲不喜,總之亂套了,連畫風都變了,居然很令人詫異地出現帶有自拍神器那種巧克力色朦朧美的虛焦鏡頭,看起來實在太像一段突然插入電影的手錶廣告。諾蘭所揭曉的答案,幾乎就是大師希治閣的“MacGuffin”——為影片以特效展示的“愛”所感動得目眩神迷的觀眾,其實幾乎已並不介意這個最終答案是什麽,或這個解釋是否合乎邏輯。
如果說《記憶碎片》是“為覆仇而覆仇”,《盜夢空間》是“為夢而夢”,那麽《星際穿越》則是“為愛而愛”了。諾蘭確實具有把一個簡單故事覆雜化的才能。——而在規模上,這次諾蘭不止要在電影院裏帶領觀眾體驗救贖Gotham City的感覺,更要去體驗救贖全人類的感覺了,而且是相當傳統的流程:從現在出發、接觸未來、回到過去‧‧‧科幻迷大概早就已經對這樣的結構審美疲勞。
諾蘭必然相信永恒和愛,因為片中角色嘴裏說著“我永遠愛你”。但這些聲稱永遠愛對方的人也同時明確表示,自己的認知,大概還遠不足以認識什麽是“愛”,也更不知道“永遠”為何物。老庫珀奉勸庫珀不要給小庫珀許自己不能實現的願望,但庫珀仍對女兒說“我永遠愛你,而且我會回來”(I love you forever and I am coming back)——在自己不明確知道什麽是“永遠”和“愛”的情況下,甚至在自己不確信幾時或最終能否回來的情況下。這可真是令人絕望的愛。
諾蘭試圖表達的,比如“對孩子來說我們都只是回憶”,是一種線性不可逆的覆述。因此,庫珀先生離開孩子,前往(重返)太空,尋找具體意義上的未來的“家”(片末以預言式畫外音描述的“沐浴在新日下的新家”),“飛”在“天上”,如墜雲霧裏,獲得“好像成功了,因為‘他們’正在關閉超方體”的啟示,最終重返(前往)了抽象意義上的過去的“家”——家人聚集的地方(具體表現為一個超大型空間站裏一間醫院病房)。庫珀先生的時間“穿越”是相對的,按影片中的邏輯及科學解釋,是“不可逆轉”的;按背景音樂的烘托,是在滴答聲中流逝的時間。
諾蘭實際表現的,卻更多只是一種循環式的再現,就像那傳遞“愛的信號”來回擺動停滯不前的秒針,或像單調重覆的賦格、翻來覆去的再現部,難免令追求新鮮感官刺激的觀眾乏味、熟睡。因為諾蘭意欲表現先知的預言,但在影片中一次又一次都未將其指向終極的“預表”和“應驗”。感覺這影片過一段時間就把音量逼到超大,配合銀幕大明大暗。這就是諾蘭利用電影語言表現“怒斥光明的消逝”的極致了嗎?——或者說,如果諾蘭指向了終極,那麽整部電影就只是一個序曲,那顆宜居新星上即將有一男一女繼續引領人類駛向“那個良夜”和“光明的消逝”。——這仿佛是能夠大幅提高這部電影立意和維度的一個視角。如果接受這個先驗的視角,則作為“諾蘭宇宙交響曲”之“動機”的詩,就是作為實體的整部電影幕前幕後的預言,超越了作為目的及功利性整全敘事需要的那種由摩斯密碼拼出“留下”之類的指向“預言”的符號。——也只有在這樣的視角下,庫珀向墨菲轉述其亡母在生產後那句話裏出現的“現在”(now)一詞,與諾蘭轉述已故的托馬斯在其父即將亡故時感悟的那句詩裏出現的“現在”(now)一詞,才能無縫對接,並瞬間充滿各種對生死和時間的思考與解讀可能。
那麽,在這個視角下,影片末尾,一個剛剛告別至親生父的單身女人,利用機器人“親手”埋葬了她跨越“人類至她當時為止最長旅程”尋找的愛人,外表安詳寧靜,為過去的、當時的、之後的所有人類的繁衍及這部電影的存在,站在一個“現在”僅有她一人脫下氧氣面罩自由呼吸的新星上,安營開荒。畫外音敘述著她可能即將迎來一次長眠,以及隨之而來的新家,和新日的新光。一個告別了所有親人的單身男人,帶著誠實度更高、幽默度更低的機器人,及其在誠實度更低、幽默度更高且酌情保留信息的情況下接觸到更接近“他們”一手真相的數據,駕著飛船,大概已如獲新生般安全脫離了以即將死去的女兒及其全族命名的巨大曲面科技體,“現在”直奔那單身女人而去。
庫珀和布蘭德尋找的是彼此嗎?還是什麽?庫伯和布蘭德是否交換或模糊了性別?為何這位女性留那麽短的頭髮而這位男性手裏竟掌握著承載“全備信息”的機器禁果?庫珀和布蘭德是否像《Cloud Atlas》裏的主角一樣,以“先祖”的身份象征不同的宗族甚至其他範疇下的人群分野?在《Interstellar》這支由符號線索堆疊而成的荷李活特效史詩裏,諾蘭卻又沒能給出任何哪怕觸碰終極的答案,而只勉強訴諸“前敘事”或無限輪回的虛空暗示,真是令人惋惜。——正如James Joyce在《Finnegans Wake》中的舊預言和新寓言一般,以環形的文字交疊遞進及超越承載文字之二維載體的速度,以一部聲光盛宴及超越承載四維認知載體的耐久‧‧‧一道一孤一終一被愛一長延那河流淌,經過夏娃和亞當的教堂……
諾蘭為人類文明——尤其荷李活文明——所樹立的教堂,是影片中一座又一座飄揚著美國國旗的星球最高最宏偉最唯一建築。用美金搭建而成,卻因為不全備的誠實,或所謂幽默感,或所謂酌情緘默,而不說出美國早已危機的信仰。這是這部片子最大的本體矛盾,也是當大量觀眾通過科學哲學知識議論影片異象時,所忽略的那存在於每個孩子房間中的大象。——或用諾蘭借由“醍醐灌頂”的庫珀使貫口活一般拋出的高科技“中心思想”,那每個孩子房間中的神秘的充滿各種科學術語和超驗奧秘的“來自未來”的可能性。——或用墨菲“童真”的話講,是“我並不害怕”的鬼魂,是“我說了但人們都不相信我”的,那所謂不可言說的,實體實指意義上的,“天上”的“父”——是不是就是指向上帝的“天父”?諾蘭似乎連通過機器人開這麽一個玩笑的膽量都沒有,竟還不如哈利 波特直呼“伏地魔”勇敢嗎?怕也只是出於敬畏,而非單純因為寫不出新鮮段子。畢竟陽光之下並無新事,庫伯的諾言,“我永遠愛你,而且我會回來”,不僅是《西遊記之仙履奇緣》中至尊寶成聖後為紫霞仙子的祈禱所實現的應許,也是《聖經》中記載的古老文字。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高曉松從托馬斯屬靈詩句中譯出「涅槃」這一佛教符號,其實倒與諾蘭的視角更接近了。「涅槃」指向的是超越輪回概念生死的超驗,是“非死非生、無死無生”的狀態,至少可以呼應諾蘭由人文主義超方體塌縮而成的虛無主義黑洞,或尼采所謂“實然不應在、應然不實在”;托馬斯所信仰的基督教生死觀,亦即片中“拉撒路”所象征的“死而復生”所部分指向的,是“有死有生、亦死亦生”的狀態,且並不是尼采所謂“民眾的柏拉圖主義”,而只是個人救贖基於先驗的理想和盼望。雖說漢語大量吸收佛教詞匯,比如本文標題所用的“究竟”二字,在日常交流中已鮮有承載任何佛教內涵,恐怕“涅槃”也並不能激蕩起太多令讀者想要圓寂的沖動。但這兩種宗教顯然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三觀上的不同。
筆者的個人觀影體驗,使自己認識到諾蘭是個很有世俗智慧的人。因為縱然各行各業觀眾給影片“捉蟲”,但諾蘭皆可巧妙地以“我所說的是謊言”這一由自指引發的經典悖論回避所有風險。也是個單純善良的人,雖持有充滿矛盾和虛無的視角,卻仍天真地相信愛與永恒,即使無法確實把握答案。更是一個有資格狂野的人,相當於花了1.6億美金,不斷在片中借角色之口誇耀電影維度“向外延伸”的幅度,不止一次提到“人類有史以來走得最遠”雲雲。還是個特別嚴肅冷靜的人,可以為了自己對電影實景細節的苛求,遠赴冰島取景,或老老實實種五百英畝玉米,拍完後大概是賣了以補貼預算。——但終究只是一個人——只是億萬令人目眩神迷的人類之一,與“人”無異。如果沒有片末字幕中出現的令人目不暇接數百位特效人員辛勤,如果沒有從幕後到幕前全球數千萬觀眾每人奉獻的光陰和金錢,“諾蘭”作為一族姓氏,也許就不會在宇宙長河中比“托馬斯”散發更加輝煌的微光。
托馬斯 Thomas,本義“雙生”,指向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多馬。多馬對拉撒路的復活報以疑惑,對主耶穌基督的復活更報以“非見不信”的態度。就好像墨菲到生死存亡之際,因為聽到太多否定的聲音,斷言拒絕相信父的回歸,直到突然看見秒針如心跳般鮮活的確據。
迪蘭 Dylan,指向海和浪,字面義可以理解為“大浪”、“猛浪”。Dylan Thomas這首詩,雖然充滿了日出日落,但絲毫沒有“向外延伸”,一點都不想要去到什麽外星;也不是諾蘭在片中毫無來由批判一通的“死於地球”的思路;而是展現了完全不同的一條路——深入人的內心,“生”入人的“身”死。基斯杜化 諾蘭,這位“駕車武士”族裔,“基督信使”,從黑白《Doodlebug》出發,嘗試線性、非線性、環形、螺旋形、各種性、各種形的電影敘事,直至利用頂尖炫彩特效駕馭巨人國的卡岡都雅。也許下一步還要突破,就應該且只能轉而重新完全向內出發,挑戰自己——而非蝙蝠俠或人類——心靈最深處那本源的光暗。
究竟誰創造了星際穿越?當人們高呼“諾蘭”甚至頂禮膜拜時,“基斯杜化”成為了對其認識的留白和不在場。
基斯杜化 諾蘭及一支當今頂尖國際文藝運營集團,像片中角色一樣圓滿完成荷李活賦予他們的“使命”(mission),創造了令人浮想聯翩的《Interstellar》,但並沒有創造令人無限神往的“星際穿越”——基斯杜化只是一個試圖表現“星際穿越”的信使,終究無法越過時空、科技、語言等諸多阻隔,手把手引導你洞穿星際。正如片中Anne Hathaway一段演技十分精湛的獨白戲台詞所言,她所飾演的布蘭德笑中帶淚地說服著自己並因此而堅定信心:雖然愛引領她漫遊宇宙,但,“‘愛’並不是我們發明的什麽東西。”(Love is not something we invented.)
“星際穿越”之“名”,是人類浩繁認知全集中的一個微妙signifier,這種表達方式,或許的確是人類發明。
**圖片及影片採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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